這路上阿斗相當的安靜,不發一語的孟言靜靜的尾隨其後,這路的方向大致上認得,跟千惠以回房間同個方向,但走起來卻相當的漫長。
不過這寧靜的步伐給了他思考的時間。
『依照那日本女子的話,她跟我說的幾乎都是騙人的,千惠其實還很在乎我?如果很在乎我……那麼今晚很有可能就溜出去找我了,等等進入的房間將空無一人,等待的是傷心欲絕的千惠……這樣的千惠,我不想看到。』
兩人默默的踏過一座小橋。
『也有可能這都是我一廂情願的多想,謝冠廷事業發達,似乎很在乎千惠,應該不會虧待她,或許千惠跟他在一起很幸福,而且那日本女子對阿斗所說的話也很有可能是騙人的,為了博取關心?況且……我真的不知道千惠有什麼機會可以知道那榕樹的存在。』
『叩!叩!』阿斗敲了房門。
「誰?」這細嫩嬌嗓,孟言認得!
「是我。」
「是我……」小聲到連孟言自己都沒發覺的聲音,從嘴裡流出。
「有什麼事嗎?如果是要行房……我身體不太舒服。」千惠的聲音由如在天邊那麼遠,卻又像耳邊那麼近,讓已死去的青年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聽說妳還沒睡,擔心妳。」阿斗溫柔的說著。
『兩人已經可以這麼溫柔親暱的說話了嗎……?』
「沒事,只是在懷念這房間罷了,冠廷你也早點睡吧!」直呼名字了……
「……」
「還有什麼事嗎?」
「千惠,你知道簡孟言現在在哪裡嗎?」謝冠廷低著頭,彷彿提起這名字就會感到自卑。
夜風默默呢喃著。
「你傻啦?是不是酒喝多了?明天你還有事要忙,別喝太多誤了事……」
「妳沒回答我的問題。」阿斗緊張著「他究竟在哪裡?」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他早在十年前就死了,現在應該在地府吧……」千惠輕柔的發出聲音。
落葉唦唦作響,為這段沉默配上了不突兀的逗點。
「時間過得真快……」大爺淺淺笑著。
「是呀,沒多久天就要亮了,我也該睡了。」
「……對不起打擾妳了,晚安。」說完,阿斗有些憂鬱的離開。
孟言沒有跟上,站在原地看著他離開。
淺淺的月夜將阿斗吞沒,房內的燈火也暗下,裡頭的氣息也悄悄平穩。
突然的,房內傳來了啜泣聲。
孟言緊張的開門入內,見著了千惠正趴在床上哽咽著,似乎沒有察覺門被打開過。
千惠依然嬌滴可人,肌膚白皙,唯一跟過去不同之處,就是更有韻味了。
隔了十年,孟言再度見到了心上人,內心的激動不在話下,但在當下,他只擔心千惠為何傷心?為誰傷心?
但沒多久,她便睡著了。
陰暗的房間剩下孟言一人醒著,一種突兀感湧上心頭,忽然意識到……自己真的已經死了,這種正式與世隔絕的感覺,他並不討厭,因為活著的這幾年,他只為了千惠而存在著,如今,心上人已成了人妻,過得幸福,那麼自己並沒有勉強活下去的意義,況且,成為死神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這房間相當的乾淨,大概是考慮過千惠氣喘的毛病,所以仔細的打掃過一遍才讓她入住吧?阿斗在這方面的用心,讓孟言五味雜陳。
沒多久,他感受到一股奇妙的東西正悄悄的形成,似乎是在千惠的位置……但又不是。
是從另一個世界……
孟言依靠著死神的本能,緩緩的閉上眼睛,忽然,眼前盡是霧狀的雨在飄盪著,腳下踩空,卻不會墜下,雖然不清楚怎麼一回事,但這世界的感覺令他有些熟悉。
然後他開始尋找著那悄悄形成的物體。
似乎離它很近,孟言找到了一個發光球體,微弱的脈動著,一點一點的震出銀光。
不假思索,他碰觸了光球。
光球瞬間脹大,包含住了孟言,周圍的景色跟著產生了變化。
是廣場的樹下。
長笛的聲響悠悠傳來,是在模糊的彎月中,千惠盤著髮際,閉著眼睛吹著夜風,眼角悄悄滾下細線般的淚珠。
「誰?」這細嫩嬌嗓,清澈的穿過冷凝的空氣。
「是我。」話語頓著,孟言靜靜說「是我……」
「……是你……」千惠的聲音由如在天邊那麼遠,卻又像耳邊那麼近,讓已死去的青年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她浸潤的雙眼豁然睜開,看著孟言,淚珠滾滾驟下。
「對不起……」十年的時間,千錘百鍊了種種話語,精選萬選,只擠得出一句道歉。
他巧步靠近,但在相距兩步遠時停了下來。
「別說。」默默的閉上雙眼,再多的相視都是枉然了。
心有靈犀的是……千惠也沒有意思靠近。
「妳知道我現在在哪嗎?」
夜風默默呢喃著。
「……怎麼跟冠廷問一樣的話……孟言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早就死了……現在應該在地府吧……」千惠輕柔的發出聲音。
落葉唦唦作響,為這段沉默配上了不突兀的逗點。
「時間過得真快……」孟言不想戳破這段謊言,相當的不識趣,一個人在夢中依然要欺騙自己,如果不為這樣的一名女子感到可憐,只是要為自己爭一口氣而揭開她的傷口,那就太對不起這樣的美貌,也太對不住自己的品行了。
「……早就死了……」千惠獨自喃喃自語著,望向模糊夜空,隨後不再裡會孟言。
睜開雙眼,天色已漸漸發出微光,為這嶄新的一天拉起序幕,孟言……若有所思的張開手心,讓光線映照在掌紋上,掌心有個名字,寫著……
……『陳千惠』……
* * * * * * * * *
孟言並沒有馬上動手索命,雖然很好奇死神的職業,但遲遲沒有動手,也許是因為捨不得吧……還是憐憫?
他這幾天一直重複同樣的事,千惠也是一樣,早上,吃完早飯便在庭院散步,在樹下會多待一會兒,然後回房陪孩子們讀書,到了中午吃完中飯後便喝藥,小做休息後,再度來到中庭,陪小孩們玩耍,一共是三個女孩,兩個年紀稍長,唯獨一位年紀較小的女孩子一頭白髮,頗為顯眼。
孟言並不怎麼在乎她,因為她身上有著阿斗的血,只是靜靜的站在某處看著。
夜深了,千惠會獨自在庭院旁的長廊上吹著笛,大約吹了半個時辰才回房。
那旋律孟言認得,跟十年前一樣,完全沒有什麼長進。
千惠總在深夜才入眠,不清楚原因,總坐在床邊幽幽的望著空氣,不知在想什麼,時間長度不等,但最後總會睡去。
然後再度與孟言夢中相見。
「我又夢到你了。」胭脂紅的蜜唇淺笑著。
「感到很困擾嗎?」孟言坐在樹下,如同那晚。
「我能怎麼辦?」迷濛的月光下,千惠開始吹起笛子。
他靜靜的聽著那沒有進步的旋律,懷念十年前的時光。
「我喜歡住在這裡。」吹到一半,拿著笛子的雙手緩下,千惠喃喃說著「但又不是那麼喜歡。」
孟言默言,靠在樹旁端詳著愛人。
「在這裡我感到很舒適,這裡是我最熟悉得地方,在這圍牆裡……我曾擁有過許多東西,不管是歡笑、淚水、苦痛、幸福……但也失去了不少……」
「都過去了……」不忍看著對方痛苦,廉價的安慰似夫沒什麼幫助。
「大家……都死了……」千惠獨自喃喃自語著,望向模糊夜空,隨後不再裡會孟言。
這天的早晨不太一樣。
坐在千惠房裡的孟言聽著外面吵雜的聲音,侍女和侍從們忙成一團,清晨之中各種細碎的慌亂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怎麼會這樣……」
「發生什麼事了?」
「快去聯絡大爺!」
各種驚慌的對話都在耳中,孟言大概猜得到發生什麼事了。
沒多久,房門被打開了,小小的身影徐步走向床邊,是個小女孩,長得與千惠如出一轍,只是一頭白色短髮。
女孩輕輕拉著棉被的一角。
約莫過了深呼吸的時間,千惠終於醒了。
「怎麼了?寶貝……」她用充滿慈愛與慵懶的聲音回應著女孩,伸手溫柔的摸著白髮。
「我怕怕……」女孩手裡抱著日本的木偶娃娃,淚眼汪汪的輕踮著腳根。
「怕什麼?做惡夢了嗎?」千惠笑笑,一把將她抱到床上「早飯吃了沒?」
女孩搖搖頭。
「怎麼不吃呢?要吃早飯身體才會健康喔!」逗弄著,雙手捏著她的臉頰。
「沒有早飯……」女孩再度搖頭。
「沒有早飯?」終於查覺異樣,千惠聽著外頭吵雜的聲音「發生什麼事了?」
「阿姨不動了……」白色的髮絲在晨光下顯得有些幽寒。
阿姨,自然是指那日本女子了,時間也差不多,在黑白無常動手的第六天死亡,這幾天她生了病,但吃藥都不見好轉,不過也不是什麼致命的症狀……原本大家是這樣以為。
雖說發生了大事,但這天跟前幾天沒什麼不同,只是多抹上了一層哀傷的色彩。
然後又到了夜晚時刻。
孟言緩緩走入暈散的月光下,踏在皎潔的庭院中。
千惠沒有搭理,只是雙手抱著身子顫抖著。
「妳又夢到我了。」這或許是對被漠視的反抗。
「……你很困擾嗎?」她轉頭過來,露出不自然的微笑。
「不會,我擔心妳。」孟言看著月亮,似乎比平常還要圓。
「別說了……這只會讓我有罪惡感。」
「……她死了,讓妳這麼難過?」這讓他有點難以想像,那日本女子是這麼的討厭千惠。
「不……我怕……」發抖的身體轉向孟言。
「怕?」
「……我怕再度失去一切。」潔白的肌膚面無血色,一步,踏了過來。
「失去跟阿斗在一起的幸福嗎?」這語氣有點苛薄。
「不是。」又跨了一步,慢慢的朝他靠近「我怕失去你……」
「妳早就失去我了。」對於兩人的距離愈來愈近,孟言只是後退。
「不!」淚珠滾下,千惠抓著胸口,聲嘶力竭的喊著「我每日每夜想著你,我對不起你!當晚我不是故意離你而去……是為了讓你活命……死了好多人,爸爸……還有許多無辜的人,我不想再失去更多了……」
「別說了,妳背叛了我,這是事實。」
「每夜,我都會吹著同一首曲子,刻意與十年如一轍,就是想讓你尋得著我,我遲遲不入睡,就是不敢見你……我怕……我逃避……如今又有人死了……我好羨慕她!活著好痛苦……好痛苦……」
「妳與阿斗相處十年,生了孩子,擁有榮華富貴,別再欺騙我了。」
「我知道你恨我……你可以恨我,我不求原諒。」千惠再度朝他徐徐靠近「但我希望你原諒阿斗,原諒孩子們,一切的罪……我可以承擔。」
「別再靠近了……」孟言忍著不知所云的淚,自己也不清楚這是什麼情緒。
「回到這裡,我想起許多與你有關的事,我可以清楚感受到我活過,每晚夢見你,我會安心,我會知道你過得很好……」腳步停了下來。
本想開口詢問她那晚有沒有來找自己,但問了又如何,真相如何又如何?作罷。
「你還愛我嗎?」千惠用發抖的聲音說著。
終究忍不住了,不爭氣的淚從臉頰上滑下,握著手臂的掌心冒出了手汗。
「我愛妳……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孟言輕輕的搖著頭,閉上眼睛。
千惠再度靠近,而他馬上又後退了一步。
「請讓我補償你,我已經被罪惡感淹沒了,如果能有什麼方示能洗滌這一切,我願意嘗試,就算賠上我的命……也不在乎……」她臉頰微微發著抖「拜託……可以……別再退後了嗎?」
孟言沒有回答。
千惠一步一步走向前,他沒有後退,相距已近在咫尺,儘管孟言很清楚如果兩人接觸……會發生什麼事。
「對不起……」不知道是對於自己給對方造成的傷害的道歉,還是為了什麼,只是就這樣脫口而出了。
話語一出,千惠便撲上了他的懷裡,痛哭一場。
孟言就這樣靜靜的給她抱著,咬著牙。
「對不起……可以……請你朗誦那一段嗎?」千惠趴在他的胸口,感受著不存在的心跳。
他紅著眼眶,一邊流著淚,一邊望著月圓,開口……
「少……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聲淚俱下,語閉,孟言便緊緊抱著千惠,但她已經斷氣了,安穩的躺在懷裡,然後逐漸發出銀光,化為孟言身體的一部分。
這是他的能力,『名冊』。
隨著夢的主人的消失,這夢境也開始崩塌,但孟言無視這個狀況,只是兀自的跪下痛哭。
「殺了心愛的人還是人嗎!?這名字我不要了!千惠,這名字就跟妳一起埋葬吧!現在……簡孟言已經死去了,我叫做『書生』……我叫做書生!」
昂首嘶喊,沉重的夜空崩毀,化為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