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空氣相當的清涼寂靜,卻瀰漫著陰沉的氣氛,周圍的戶戶家門皆貼著紅紙,這是一種避諱,畢竟中國人算是最怕死的民族,關於死亡的儀式本就顧忌許多。

  藉著書生的力量,正霖回到了現實世界,此時已是下午,這兩位死神緩緩的向人群走去,目的不是索命,而是參加葬禮──李嘉俊的葬禮。

  『喪中』門外如此寫著,原本一派輕鬆的正霖也開始緊張的整理西裝,小心翼翼的走進儀式之中,而書生只是悄悄跟上,靈體的他一般人是看不見的,所以穿著顯得隨便許多。

  朝內部前進沒多久,正霖的導師就出現在李嘉俊的親戚之中,似乎在互相慰問什麼…

  
「老師…」因為遲到而有些不好意思的正霖,一臉抱歉的一一跟大家點頭示意。

  
「來了就好…」老師也沒多說什麼,只是若無其事的讓開位置給他簽名。

  
毛筆雖不是正霖的強項,但也曾練出一些心得,所以他並沒怎麼在意的拿起了小楷在簽到單上書寫,而在筆尖與紙張分離時,正霖忽然嚴肅的看向書生,說…

  
「書生,我該寫上你的名字嗎?對了…你生前的名字叫甚麼呀…」這話雖然小聲到連自己都幾乎聽不清楚,但還是傳到了書生的耳中,他只是笑一笑,沒有回答。

  
正霖當然只是在開玩笑,在這種愈是緊繃的氣場裡,他愈是希望能讓自己放鬆一點,好以掩飾心中的不安與其它脆弱的一面,但一向認真處事的他,對在這種場合還能開玩笑的自己,感到有些厭惡,不過正霖選擇忽視這感覺。

  
現在是個人自由捻香時間,人大概已經輪了一半,在令人窒息的音樂下,剛領了胸花的正霖悄悄的找了最後面的位置坐下,書生則默默的站在一旁。

  
也許是等待時間太長,或是為了減少無聊所造成的壓力,正霖開始跟書生聊天「你不是很忙嗎?怎麼還有閒時間陪我參加公祭?」

  
「順便陪陪你而已…別在意。」書生開始走動,但沒有離開太遠「現在的告別式似乎簡單了不少呢…」

  
「你曾經參加過其他喪禮嗎?」從旁人的眼光來看,正霖就像是在自言自語吧!

  
「如果成為書生之後的也算…那就是三次吧…生前參加過母親的,死時參加自己的,死後則是我未婚妻的…」他停下腳步,看著前方棺木的方向,但在他的眼神裡所見的,似乎是自己的過去一般,而不是新的死亡。

  
正霖明白自己可能問錯了話,於是沉默的幾秒鐘。

  
「看來…死神參加的葬禮…似乎很諷刺呢…」他的左手托著下巴,看著早在夢中給書生治好的右手發愣,皺緊的眉頭,似乎是想到自己的未來也很有可能會經歷一樣的事…大概每個死神都是一樣的吧?


  體驗死亡…


  「這裡濕氣有點重呢…」

  「
嗯?」

  
從背影看過去,書生只是用右手搓弄鼻頭,然後便朝某個方向離去「我去個洗手間…」

  
正霖無生的目送他,因為其實雙方都很清楚,靈體是沒有新陳代謝的,根本沒有去洗手間的需要,想必…是想到傷心事了吧…

  
原來…死神會哭嗎?

  
約莫過了半個鐘頭,終於輪到了正霖上香,在起身時他摸了別在左胸上的花朵,確認無誤之後便前去捻香,這一路上腳步似乎特別沉重,彷彿曾收割的靈魂一步一步…一個接一個的攀住自己的雙腳般,但正霖心裡很清楚,這只是心中的沉重罷了,其實眼前的事物與過去獵殺的獵物沒什麼不同,只差在認不認識而已。

  
但這差別所造成的影響,遠比他所想的還要大。

  
為什麼會有這種壓力?

  
正霖有些暈眩,彷彿眼前有一道牆阻止了他的前進,有個心牆讓他無法邁開步伐,於是,他停下了,在目地的的幾公尺外。

  
『這是身為死神的罪惡感嗎?』他心想,但不管如何自我解釋,這壓力還是存在,所以,他選擇了不逃避。

  
也許是因為自己本身還活著才能意會到這一些事情吧!『死亡』對於白手杖擁有者以外的人,都算是一種唐突的結束,就像小說意外缺頁,或是漫畫的爛尾一般,都是難以令人接受的,就算死者一臉安詳,還是沒有人會開心,頂多得到了多餘的安慰,所以,沒有任何人的人生是個完整的故事,因為這故事還要有下一個人延續下去。

  
有人懼怕死亡,有人研究死亡,有人追逐死亡,有人接納死亡,有人不懂死亡,但就是沒有人真正的了解死亡,死神本身也是如此,活著,也許本身就是在尋找一種答案…什麼答案?死亡是什麼?不對…那…究竟是什麼?人活著到底是在追尋什麼?

  
是在人生中多數的發呆時間所思考的事情嗎?(才怪,發呆時想的都是沒營養的東西)

  
還是睡眠時所做的夢有何意義?(這裡可是有一位不會作夢的人呢!)

  
有可能是『尋找生命意義』這膚淺的答案嗎?(人生如戲,但也不像小說電影般誇張)

  
那因為不及格而被處罰時的怨念算不算?(這在人生中一樣可以是很精彩的片段)

  
如果以上這些都不算數的話,但人類活著,究竟有什麼意義?地球不需要人類還是可以公轉、自轉,大自然不需要人類雞婆的平衡生態也能存在,沒有一個事物是需要人類的,需要人類的是他們『自己』,人活著,是為了自己,人們所追求的…


  是生命的痕跡。


  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所追尋為何物,只懂得活下來,似乎什麼都沒得到的過了一生,死了,也什麼都沒改變,但是,『活下來』就是人類在追尋事物的證據,沒有目的的人生沒有希望,因為這種人無所求,也只有一死,活著,那就是在心靈深處有個希望能辦到的事…

  
有個願望…


  有個『夢』…


  人出生沒有理由,死亡自然不需要理由,在這兩者皆成立的情況下,『過程』成了生命裡唯一證明自己存在的黃金時段,過了就不再回來,也就是所謂的『人生』,而每個人的存在,都會在世界中留下痕跡,不管是多微弱,總是存在的,每個人,都是為了讓自己活的『有理由』而生存,日以繼夜的確定自己的價值,不斷探索自己的可能性,總是希望能在這世上留下深深的刻痕,然後消失在痕跡的末端。


  武士們稱這為『道』


  每個生命都沒有理由存在,卻有理由活下來,每個人都有生命中的價值,這不值錢的東西就儲存在自己的人生裡面,雖然買不起一包科學麵,但足以撐起每個靈魂在世上的存在。


  這麼珍貴的生命形態,卻被收割了…


  正霖深咽了一口口水,緩緩的再度踏出腳步,這一步,讓他又更接近了屍體。


  更接近思考,更接近一個消逝的人生,一個被儀式性殺人魔攔截的人生,儘管有幾百萬個相同存在的靈魂也還是獨一無二的人生。


  他的人生…需要被解答…


  神射俊、赤元、學妹…還有其他受害者們,他們的人生都需要被解答,因為他們曾經活過,他們需要的不是生者的哭哭啼啼,而是存在價值受到肯定,這是最好的哀悼方式。


  終於,走到了盡頭,看著冰冷的棺木,正霖誠心的上了香,默默的…心中似乎有個決定…此時書生也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的插著口袋,眼神世故的看著眼外的一切。

  * * * * * * * *


  告別式結束了,正霖與書生站在門口看著寂靜,卻又人來人往的喪街,大家都漸漸離去了,紛紛離開這嚴肅之地,只有他們站著不動,兩人疲憊般的賴在原地不走。

  「你等一下就要離開了吧?」正霖的臉頰微微凸起,彷彿舌根吃起來很有味道似的。

  
「嗯,我很忙。」在這黃昏時刻,書生從頭到尾也只剩下部分的臉龐暴露在空氣之下,其餘的部分黑的就像筆直畫下的墨水般。

  
「…那個…」拿出手機的他,看著晚霞,似乎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

  
「別扭扭捏捏了,想說什麼就說吧!我還有時間聽閒談的。」語調平靜的書生,闔上了那充滿文字的雙眼,只是張開了耳朵靜靜的聽著。

  
「嗯…剛剛…在上香的過程中,我意識到了,這天雖然不是我第一次面對死亡,但卻是我第一次面對了『大家都還活著』的感覺…該怎麼說…眼前是個死人,不會說話,不再存在,但來參加公祭的大家卻都還很有生命力,儘管面露哀愁,但生命還是在運作著,那死亡,反而映襯出了眾人對於死亡的恭敬,而不是自己消逝的悲傷。

  
「好像有些離題…不過我要說的是…我雖然取了不少性命,但我還是沒有忘記人命是多麼珍貴,所以我不是殺人魔,但我還是個殺手,對一個單子下的生命不需要理由同情,但對於一個無故離開的靈魂…我終究還是個人。」

  
書生彷彿睡著般屹立在人行道旁,毫無聲響的聽著。

  
「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他們的價值,我所剝奪的是我情非得已,我的工作是抹殺價值,但一個我有能力挽回的價值,我想,我必須去找回它,不僅僅是為了死者,也是為了我。

  
「當時我稍微回想了過去的自己,我所刻下的痕跡似乎也只剩下殺人、武術,但我卻不討厭『死神』這份工作…啊…這樣說你會生氣…應該說我並不討厭身為『死神』,我討厭的,反而是順從命運的自己,我把一切視作流水運葉般,當作夢來解讀,現實與夢境的界線愈來愈短…愈來愈窄…我成了不知活著為何物的人類…」

  
話說到這裡,正霖轉頭看著書生,走到了他的身前,這行為也讓他睜開了雙眼與對方四目相接,那眼神是嚴肅的、透徹的。

  
「所以…我決定了一件事情…」西裝後的心跳似乎有些失調,不安感使得正霖冷汗直冒。

  
書生不為所動,只是靜靜的看著,眼皮連眨也沒眨,似乎已經猜到下一句話的內容了。


  拳頭緩緩握緊,眼神映上了東方漸暗的藍,冷漠的唇開口了。



  「我要獵捕鬼牌人,以人類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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