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眼的死神-2

 

地磚,灰色的地磚,坑坑疤疤的水泥磚緊密排列著,時而平行時而垂直,各個莊嚴肅穆的平舖在地面上,偶爾因風吹拂而過的落葉轉移了她的視線。

菲妮‧芙,靜靜地坐在長椅上望著那在地上匍匐前進的落葉,那乾枯的模樣似乎讓她聯想起了那天的天空,佈滿著塵埃與灰燼。

她穿著端莊,不知是否是因為這打扮稍嫌正式以至於讓她似乎成熟了一些,在這風景裡恰當地融入某個角落,放眼望去,水泥磚們排出了一個面積相當於大型溜冰場的圓形廣場,邊界上適當地放上不少長椅,有些雙雙入坐、有些空著,也有不少像菲妮一樣一人獨坐,儘管人們各自毫不相似,彼此卻有一致眼神。

這裡除了風掃落葉的唦唦響,就只剩心中的呢喃了。

廣場的正中央立著一個巨大的雕塑物,流線形與機械龐克風格交錯著,雖然看不出來其意境與模樣,但可以確信的是接近底部有個巨大的環,環上滿滿的文字。

那都是罹難著的名字。

這裡是紀念著兩年前在那場『萬核能崩爆』事件犧牲的數百人而建設的紀念公園,給予尋不回遺體的家屬們一個追憶之地,也給世界一個警惕,在歷史上刻下一頁讓人們永不忘記這難熬的一個月。

沒錯,一個月,這場火整整燒了一整個月才滅,而這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坐在這裡難免會回憶過去,畢竟這就是建在當年的廢墟之上,平穩的呼吸著,菲妮沒有當初自己想像的脆弱到淚流滿面,大概是相比兩年前已經堅強了不少,或著是早在那天已把淚流乾,坐在這裡的女孩只是靜靜的讓回憶回放。

他的離開,給了女孩的人生產生了巨大的變化,這影響遠比這場意外還來的多。

菲妮……」身後有個人呼喚了她的名字。

她微微側過頭,露出淺淺的微笑。

「好久不見,爸。」

「抱歉,過了這麼久才找妳。」他縮起那年老的身軀坐上長椅。

「沒關係,我知道你忙。」

「不是這樣的……」他深吸了一口氣。

短暫的沉默,也許兩人的長年培養的默契已不需要因為久未重逢而來場無話不聊的暢談情節,只是靜靜的讓風吹著。

「妳想念他嗎?」父親大人望著紀念碑上,鬍子因風而顫抖。

「想念,但他就在那裡,只要回憶我就能感受到他,所以我不寂寞。」菲妮輕輕的摸著自己的胸口,眼神描繪著紀念碑的輪廓。

菲妮從未在紀念碑上尋找他的名字,並非不願面對真相,而是沒有這個必要,只要知道彼此相處的歲月無法抹滅就足夠了。只要願意去想,那些回憶永遠歷歷在目。

 

那天,逃生艙被傾倒的鋼筋砸落,菲妮看著他消失在地底深處,持續的墜落彷彿沒有終點般的被黑暗吞噬,最後一面的哀傷笑容是如此令人痛心,當時他在想些甚麼呢?菲妮總是忍不住去想這些,如果換做是自己,也能做同樣的決定嗎?總是不斷的想。

「沒時間難過了。」父親大人見狀,看著身後追擊而來的熱浪顧不及女兒深受打擊拉著她往傾倒的鋼筋上爬。

最後一個逃生艙已經被擊毀了,必須盡快離開這裡,許多無頭蒼蠅看著教授攀上有些燙手的鋼筋也硬著頭皮跟上,有人爬到一半耐不住熱便鬆了手,墜入了無底深淵只留下了熟透的手皮在鋼筋上。

菲妮咬著牙哭著跟在父親身後,忍痛的往上攀,看著手皮一層一層的裂開,血水不停的滲出,這裡無疑是地獄。

但再怎麼痛,都還是無法讓她忘記剛剛失去了他。

這究竟會爬去哪?大家心裡都沒底,只是也沒退路了。

教授攀到了最頂端,心一橫回頭一看,本以為會看到一大群人在攀爬,結果過半的人都已在逃生道上被烤熟了,而剩下的人多數也在攀爬鋼筋時筋疲力盡,各個黏在鋼筋上斷氣。

,快點。」父親伸出痛到發抖的手捉住菲妮的手腕往上提。

而非常戲劇化的,在菲妮踏上頂端的小平台時鋼筋就應聲折斷了,伴隨著驚叫聲許多人消失在眼前。

兩人現在站在這廣大絕壁的一處凸起物組成的小平台,這站立點只足夠幾個人而已,也沒有任何門口可供人出入。

「爸、爸……現在我們該怎麼辦!?」雖然知道現在不是撒嬌的時候,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了父親。

「這裡!」不疑有它,父親側著身貼著牆壁,伸出腳硬是把一個金屬管線扯了過來「有看到那邊有個通風孔嗎?我們要進去那裏。」

雖說非常危險,但也別無他法,菲妮也只能點頭,相信父親的判斷。

因為環境已經非常的熱,金屬變得很軟,踩在金屬管上一不小心便會扯斷它,所以一次一個人,教授決定讓女兒先走。

『嘎啦嘎啦!』管線不斷傳出雜音抱怨著,菲妮也只能發著抖把全身貼在熱燙的牆壁上緩緩前進,絕對不能往下看,雙眼必須直勾勾的盯著那看似很近卻很遙遠的通風孔。

也許是腎上腺素激增,菲妮完全不覺得累,沒一會兒工夫就勾到了通風孔,忍著痛把全身的力量往上壓,把身體往裡面鑽,裡頭非常狹窄,菲妮感到呼吸困難,又悶又熱,前方黑茫茫的,回頭也看不見後面,頓時覺得相當不安。

「爸!?」不禁開始擔心父親有沒有跟上來?有沒有安全的通過那金屬管?

『碰!』背後突然傳來了巨大聲響,發生甚麼事了?

原本往前爬的動作停了下來,菲妮相當緊張,還沒聽見父親的消息,那聲巨響感覺非同小可,又無法往後看,她無法想像自己的身後究竟是父親正緩緩的朝通風口進來還是空蕩蕩的只剩自己孤身一人。

為此感到莫名恐懼。

該怎麼做?

也許這不是明智的決定,但不安與恐懼讓菲妮開始動身往回爬。

為了確認爸爸的安全,她覺得只能這麼做了,扭動著身體往回頭的方向蹭。

「別回頭!往前!」父親突然用手推了她的腳「快!咳咳!」

原來已經進通風口了,安心的同時菲妮聞到了不尋常的味道,似乎是甚麼東西燒起來了。

也來不及問詳細情形,悶著頭就是一股腦的往前爬。

運氣很好,沒多久就找到了一個小出口,用力的把通風孔的窗口敲開一躍而下,雖說暫時安全但這裡也沒好到哪裡去,這裡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紅色道路照明。

,那裡安全嗎?」教授還在通風孔裡爬著。

「還可以,沒問題。」稍微讓身體休息,菲妮蹲了下來看著被血浸濕的雙手。

這裡還算安靜,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跟呼吸聲,還有……腳步聲?

走道的不遠處傳來悠閒的腳步聲,因為太暗看不清楚,因為實在是太突兀了,菲妮愣愣的往走道深處看去。

「嗯?還有生還者?還是說……來不及逃出去的嗎?」一名身穿白色大衣的白髮男子走了過來,肩上還扛著一個人。

『是……在大廳看見的那個男生?』菲妮對他有印象。

傻楞住,因為沒反應過來她沒有回任何一句話。

「……我救不了妳,想死得輕鬆點就跟我走吧,或著可以走另一邊苟言殘喘一下,掰掰啦!」男子雖然扛著一個人,但腳步相當輕鬆,彷彿沒有任何重量似的。

沒多久就消失在走道的另一端,像是一場夢,菲妮不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看到了幻覺。

「怎麼了嗎?」父親從通風孔上跳了下來,似乎沒注意到剛剛有人經過。

「不……沒事。」菲妮緩緩起身,決定這詭異的橋段等事後再想「我們走這邊。」

對於女兒突然這麼篤定的往前走,父親一臉疑惑但還是乖乖照辦,他選擇相信自己的女兒,一跛一跛的跟在她身後。

走到了死胡同,菲妮愣愣的看著。

『苟延殘喘?是指在這能過比較久才死嗎?』

「這裡是……」教授屈身向前,似乎有些頭緒「這裡是垃圾處理所。」

「?」所以?

「有機會……」父親喃喃自語著,身體發著抖往牆壁上摸了摸,拉開了一個小艙門。

「爸爸,這是?」菲妮往裡面看,空間極小,頂多只能塞一個人,看起來也不是給人乘坐的空間。

「這裡是集合垃圾的地方,通常可燃垃圾會加工成為萬核能的燃料,而剩餘的可回收垃圾就會在這裡集結到一定的量後送往外頭。」

「所以……?搭這個,能出去?」

「妳知道……我們發電廠是在運河河底的地下,回收垃圾會往河道彈射,這發射過程大約30秒,因為裝得是垃圾所以也沒有供氧設備……也沒有從裡面打開艙體的方法。」

意思是……如果浮上水面時沒人發現就只能等著窒息死亡了。

這是一場賭注。

但總比在這等死來的好。

,妳先進去,我幫妳操作投放程序。」

不疑有它,菲妮扭著身體瑟縮起來,有如回歸母體般的擠進有些臭味的艙體,要不是為了活命,這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記住,放輕鬆,過程會有點顛簸,但要放鬆才能減少氧氣消耗量,不要張嘴以免咬到舌頭……」父親全身發抖的握著艙門,嚴肅的一句一句提醒。

「等等。」菲妮似乎突然意會到了一件事「爸!你要丟下我對不對!?」

「……」沒有否認。

「這個艙體你怎麼可能塞的進來!?我走了你要怎麼逃!?」大家都要接連的離開了嗎?

「……冷靜,不要消耗多餘的氧氣,我會活下來的。」父親伸手撫摸菲妮的頭,試圖安撫情緒,嘴角翹著沒有說服力的微笑。

「不要不要!我不要你離開你啦!」瞬間淚水潰堤,她心裡很清楚這一別離很可能在也無法見面了。

「等等會很黑,不要怕,爸爸在外面保護妳。」他靜靜的說著,但語氣有些許的哽咽。

「爸!」

「我愛妳,。」話語落定,艙門迅速的被關了起來,無論菲妮怎麼敲打都無動於衷。

沒多久她就感受到自己與艙體猛烈的加速向上彈射,噪音大到她覺得自己要聾了,猛烈的晃動讓菲妮用盡全身的力氣扶著艙壁以免撞到頭破血流,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漆黑。

約莫三十秒,速度慢了下來,想必是進入運河之中了,話說真的浮的起來嗎?原本是裝回收垃圾比較輕,現在可是坐著一個人類。

週圍安靜了下來,彷彿世界只剩下她一人,菲妮縮在艙內悶聲哭泣著「怎麼這樣……為什麼……你們都要丟下我……」她從未感到如此的孤單。

上浮停止了,菲妮感覺得出來,接下來就是等待,等待被人發現。

話說這運河會流向哪裡?雖然課本是說這是個環狀運河流經每個發電廠並繞國家一圈,但這應該只是個籠統的說法吧?總有入口與出口,會不會到了窒息;腐爛都不會有人發現呢?菲妮想到就覺得害怕。

頭有點暈,想吐,意識好像愈來愈模糊了,看來氧氣濃度也到了極限。

『就這樣了吧!我已經很努力了,爸…………我馬上就去找你們……』菲妮涕淚縱橫,五感已經混亂了,耳鳴已經讓她失去了平衡感,視覺更是荒唐的充滿萬花筒色彩。

『有亮光?』在斑斕的幻覺中有道光束,似乎有個人站在那裡『……?是來迎接我的嗎?』那身影有點像是克雷

下意識的菲妮就伸出了手,捉住了……捉住了!?

「哈啊!」一瞬間恢復了意識,有如剛從溺水獲救般的深呼吸,大聲的喘了幾口氣,等耳鳴結束平衡感恢復後四處張望,混亂的視野漸漸有了規則,這裡是某個橋墩下……

「真虧妳能逃到這裡。」是那白衣白髮少年,他正捉著菲妮的手把她從艙體裡拉出來。

雖然很多疑問,但腦袋想的第一件事是「我、我爸他!」

「在這。」他指向暈厥在河邊的教授「他用了條繩子把這艙體跟他綁在一起,像臍帶一樣,非常瘋狂,斷了幾根骨頭,但能活著已經是奇蹟了。」

顧不了那麼多,菲妮連滾帶爬的撲上父親那滿身傷的身體。

「謝謝你救了我們……」正要回頭道謝時卻發現他人已經不見了,像個幽靈一樣。

 

「這段經歷說出來沒幾個人相信呢。」教授坐在長椅上長嘆。

「是呀,當時媒體完全不採信。」畢竟這迷樣的男子太不科學了。

「真是神奇的人,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目擊過他,為何會救我們呢……」

「我覺得……一定是指引他來的。」菲妮拱起肩膀,似乎感到些許涼意「因為在從艙體裡出來時,我似乎看見了他的身影,一定是他在為我指引方向。」

這想法非常的感性,但不會有人想去反駁。

「……妳的研究項目做得如何?」也許是話題有些感傷,或是單純的吃醋,父親轉移了話題。

「嗯……還算順利吧,最近要上『科進會』演講,有點緊張。」似乎是提到了有點想逃避的事情,菲妮雙手掐住了膝蓋,拉緊身子挺起胸伸著懶腰。

所謂的『科進會』就是『科學進步研究會』的縮寫,基本上就是一群科學人聚在一起分享研究成果的地方,運氣好被相中可以直接保送升學甚至是就業,或是能找到相關領域的合作對象也說不定,每年舉辦一次,每次會有十個名額開放上台演講自己的研究內容,當然有經過篩選,所以常常不足十名上台,而菲妮就是上台的其中之一。

「妳的研究一定會受到關注的,我敢保證。」

「我好害怕大家只當作玩笑。」

『冷凝核能的應用與發展』這標題的確很異想天開呢……但聽過妳的研究內容一定會覺得可行的。」為了給予打氣,拍了拍女兒的肩膀。

 

『冷凝核能的應用與發展』是一種萬核能的逆反應,難以觀察,目前仍屬於純理論的效應,但菲妮找到了一種觀測方法與與應用可行性,能讓萬核能使用的更加安全也更有效率。

「哈哈……希望如此囉。」菲妮會想做這方面的研究一定是跟那起意外有關吧!如果能讓這種意外不再發生就好了。

『意外』這種東西,真的很讓人頭疼呢,沒人知道它何時會來、會出現在哪裡;、會發生在誰身上,難以預料不常出現,但一旦現身往往令人措手不及、防不勝防,當天完全沒人料想的到『萬核能崩爆』會發生,沒有人覺得自己今天會死在這裡,結果一瞬間就被判了死刑,沒有任何選擇餘地,菲妮認為活下來的自己有義務連同他們的份一起活下去。

「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父親大人幽幽的漏出這句話,彷彿不是說給任何人聽。

「……什麼意思?」身為女兒聽到這句話自然無法淡定了,原本放鬆的神情緊繃了起來。

「我們半年沒見面了吧!並不只是單純因為我忙的關係,而是我不能見妳。」

忽然一陣強風吹過,馬尾亂掃抽痛了菲妮的臉。

「見妳,其實很危險。」青筋遍佈的雙手摀住了臉。

「危險?為什麼?」原本稍暖的氛圍又再次結霜,她動也不敢動的望著父親。

「細節我不能告訴妳,我不想把妳捲進去,我會來見妳……只是……希望不要留下遺憾而已。」說著,兀自起身。

細白的小手捉住了他的衣角,彷彿怕他離開「爸!說清楚。」聲音在抖著「你、你要離開我了嗎!?」

溫暖的掌心蓋了上來,安撫著女兒的情緒「放心,不至於,我只是會躲起來很久,下次見面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爸,你到底惹上了什麼麻煩?」身為女兒怎麼可能就此安心。

「……我……調查了不該調查的事情,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妳只要知道,我沒做錯任何事,我永遠愛妳。」淺淺的笑容挽回不了什麼,他沉沉的手掌按住菲妮的頭摸了幾下。

她不知該做何回應,有一種感覺,彷彿回到了兩年前,這世界又要將一個心愛的人抽離自己的生命,自己卻無能為力,只能靜靜的看著對方離開。

。」走遠了些的父親突然回頭「有空,就多看看天空。」笑一笑,離開了公園。

 

次日新聞某個小板面標題寫著『罪惡感逼使萬核能崩爆負責人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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