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候宜人,微風徐徐,恍惚中仰望著天空,雲朵彷彿分了色。
「瑪!攸!」男子的聲音像是隔了一層薄膜般朦朧。
梅爾躺在熱騰騰的柏油路面,紅色的髮尾在風中搖擺。
「天空,好漂亮。」緩緩舉起手,想捉住一片雲。
「瑪!妳醒了嗎?」父親慌張地衝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稍微回了神,原來這裡並不是室外,梅爾自己其實躺在病床上,天空也恢復成單調的塑料。
「……媽媽呢?」
「她、她沒事,她沒事的……很快就會見到的。」父親擰著自己的鼻子,眼神閃爍。
「我想去找媽媽。」梅爾緩緩用手撐起身,東張西望看著陌生的病房跟護士小姐「媽媽在哪裡?」
「妳剛醒還需要休息,我幫妳買午餐,妳想吃什麼?」父親顧左右而言它,以為不會被年僅五歲的小孩給識破,但小朋友才是最會察言觀色的。
「我‧不‧想‧吃!」被蒙在谷底的感覺她不喜歡,下意識地想跺腳抗議「咦?」
蓋在身上的棉被靜靜地躺著,毫無動靜。
梅爾慌張地伸手去摸,父親跟護士都抖了一下來不及阻止,恐懼席捲而來。
空的?
「嗚……嗚,哇啊啊啊啊啊──我的腳呢!?我的腳去哪裡了!?」本想試圖冷靜,但這對小孩的心智來說實在是太難了。
「瑪,沒事的沒事的,我會陪妳的,醫生也會想辦法,我……」父親抱住她,試圖安撫梅爾的情緒。
「我沒有腳腳了!我沒有腳腳了啦!」
「沒事的沒事的,爸爸一定會幫妳,沒事沒事……」
「我不要爸爸!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媽媽在哪裡──!」梅爾在床上掙扎試圖掙脫,父親痛苦的抱緊她不發一語。
一場車禍,一個家庭從此失去了母親、一雙腿以及快樂的童年。
『鈴鈴鈴!』鬧鐘響起,觸動了幾根手指探出鬆軟的被窩,揮舞了特定手勢關閉鬧鐘聲響,又沉沉睡去了幾分鐘。
『鈴鈴鈴!』第二個鬧鐘響了。
這次的手勢就沒那麼容易了,順序弄錯了幾次後梅爾索性起身直接按掉鬧鐘。
「哈──……」深了個懶腰,迎接這美好的早晨。
陽光透過穹頂、窗戶灑落在地板上,為這有些清涼的空間帶來些許暖和。
梅爾將床邊早已被陽光曬熱的輪椅拉了過來,用手撐著身體移到上面,操作著輪椅在房間內來回穿梭,如今使用起來已相當習慣。
畢竟從那天之後已過了八年。
辛苦的上完廁所後,在衣櫥前選好今日的穿著,熟練的在輪椅上換下睡衣並著裝,缺失的大腿以下一覽無遺,但為了視覺上不那麼突兀,最後會放個抱枕在腿下並蓋上毛毯。
『咚!咚!』有人敲了房門。
「我好了。」梅爾稍微提高了嗓子。
父親沒有將門完全敞開,僅推至能半身進入的空間,露了半個上半身進來。
「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嗎?」
「沒有,我已經很熟練了啦。」
「不愧是我女兒,今天穿得很漂亮。」
「畢竟今天是特別的啊。」梅爾淺淺一笑,看起來卻有些憂傷。
「確定不用我陪妳進去嗎?」父親推著輪椅到了國中校門口。
「不用,接下來我想靠自己。」梅爾撥開了父親。
「確定嗎?」
「確定──你趕緊回去上課吧。」
「……我擔心那些人又會欺負妳。」
「都說了她們是無心的,而且你在反而會讓事態惡化。」
「可是……」
「好了,我想好好的復學,可以嗎?」
「……好吧,那我就先走囉?有事的話打電話給我,我一定會接。」
「好,掰掰,爸。」揮揮手,自己推著輪子的輪子前進。
父親看著她進了校園一陣子後才安然離去。
但梅爾在個視線死角停下了,沒有障礙物,也沒有人阻止她前進,前方是無障礙坡道,上課預備鈴也響了,學生們嘻嘻笑笑的準備進教室。
她應該要前進,心裡清楚,但手卻沒有動作。
憋著氣,全身顫抖,雙拳緊握,周遭的視線讓她如坐針氈。
「呼哈……好險,差點就又陷入進去了。」
「要幫你嗎?」警衛先生過來關心她。
「不用了。」梅爾沒有轉頭看他,不做任何回應,只覺得周圍的視線變得更加刺人「我還是算了,我只是來看看而已。」推了一下輪子俐落的迴旋,轉身就朝校門口駛離。
「同學,要上課了喔。」後方警衛喊著。
梅爾表情看似平靜,但心裡早已波濤洶湧。
她正在恐懼。
恐懼無法重新融入學校,恐懼無法與同學重歸於好,恐懼自己表現不好被另眼相待,恐懼自己因為失去雙腿而被特殊對待。
『我也不是自願變成這樣的啊。』
『我也不想享有那些特權啊。』
『不要對我這麼溫柔。』
『不要對我指指點點。』
『為何我的『正常』跟大家不同?』
『為何操場的大家可以跑的這麼自然?』
『請像對待正常人一樣對待我啊……』
最令梅爾恐懼的是,自己對已下定決心的事想要反悔。
恐懼自己下定了的決心。
恐懼自己居然能不反悔……
逆著人潮前進,她心中的恐懼早已轉成憤怒後化為失望,端著的困惑種種都朝向一個唯一答案。
自己並不是正常人。
這是不可逆的,她的人生早在八年前的車禍中殘缺,無論如何修補,雙腳不會回來,媽媽也不會回來。
她懷念還可以盡情奔跑的日子,如果可以,她真想跑離這裡,這條街道、這小區、這國家,但她只能齷齪的緩緩離去,像推著糞球的糞金龜一樣駛出校門。
這樣的思考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愈來愈討厭自己,今日費盡心思的打扮也無法掩蓋自己的滑稽,自己究竟在期待甚麼?
「今天為大家介紹新同學,希望大家不要表現得太失禮。」一名女教師在教室講台和藹地笑著。
停下來停下來。
梅爾從後門進教室到了掃具櫃前方的座位。
那座位的椅子還留在原位,沒有收走。
「我幫妳吧。」旁邊的男同學出手將椅子抬到後面放。
停下來停下來!
「瑪同學,這題妳有辦法回答嗎?」老師試探性的問了一下。
冷汗直流,抿著嘴唇搖搖頭。
「那隔壁同學幫她回答吧。」
停下來!停下來!
「真好,都不用做值日生。」
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
「都是妳,拖累我們運動會成績。」
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
「說真的,妳別會錯意了,他只是剛好坐妳旁邊而已。」
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
「吶,斷掉的那個地方,還會有感覺嗎?」廁所裡,一群少女圍著梅爾。
「咦?會、會喔。」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嘛。」帶頭的女同學一把扯掉了蓋住下半身的毛毯「唷!真噁心啊,看來不是裝殘廢呢。」
「不要!」
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
小心翼翼的,隔壁男同學傳了個紙條過來,囑咐她放學再打開看。
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
梅爾特地找了個杳無人煙的公園,小心翼翼地拆開這小巧的紙條。
停下來!不要再想了!停下來!
緩緩揭開,露出了那不可觀測的最終結局。
『很抱歉,我並不喜歡妳,我也無意負擔妳的人生,幫助妳只是出於我的善良,妳如果繼續誤會下去會讓我很困擾,但我們還可以繼續做朋友。』
『嗚啊啊啊啊──……』好想就這樣痛哭個痛快,但梅爾的淚水早已枯乾了,她只是像個魚乾一樣依偎在輪椅上,望著電車月台發楞。
她自己很清楚現在在做的事才真正會毀了一切。
但當大家都對自己有特殊對待,對她而言才是最嚴重的歧視。
也包括她自己。
她不想再面對這一切狗屁倒灶。
這並非一時衝動,梅爾早已安排了許久,這是唯一沒有安全護欄、也沒有義工會協助上下電車的月台,對殘障人士最不友善的月台。
在這裡,出任何意外都是很正常的。
隧道口隱約傳來了電車進站的聲音。
「爸爸,對不起。」
電車高速進站,些許的等待後停靠在月台上。
甚麼都沒發生。
梅爾冷汗直流,雙手緊握著輪椅緊到發紅,即便肉與肉的擠壓導致疼痛也不願罷手,在此之前她對自己的懦弱感到強烈的厭惡,居然在最後一刻反悔了。
「沒、沒關係,再等下一輛,下次一定……」
「再不上車門就要關囉。」一名青年從她後方推動了輪椅,將她推進電車內。
「咦?我、我沒有……」義工?
「沒事,我帶妳去個好地方。」青年低下頭在她耳邊小聲地說,隱約可以瞧見他那漂亮的銀白色頭髮。
梅爾就像被暗示了一樣,絲毫沒有回頭瞧他一眼的想法,乖乖地停在殘障位上備固定著,連他是否依然站在後方也不清楚,會不會早就走掉了?自己就被放在這裡直到電車停駛?
儘管如此,她也不討厭。
畢竟本來就是要尋死的人,沒有期望就不會失望。
沿路看著風景,一言不發,從日中到下午,大樓逐漸稀疏,天穹的盡頭愈來愈近,直至黃昏,彷彿讓整個天頂都在發光。
『終點站到了,終點站到了,請旅客準備下車。』語音親切的說。
輪椅動了,青年並沒有離去,陪她搭了漫長的旅程,在這終點站將梅爾推出電車,出站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還是這時間舒服一點。」青年兀自享受著這開闊的感覺。
看著這機盡荒蕪的地區,梅爾不禁寒顫,沒想到國家裡還有這樣偏僻的地方。
「這裡是第一國境線邊界,但沒甚麼人知道吧?」說完,繼續推著她前進。
「我、我們要去哪裡?」
「總算問了嗎?」
「如果是要錢,我身無分文喔。」
「但妳爸有吧,我可以綁架妳勒索贖金,輕而易舉。」
「……」
「開玩笑的,我不是為了這麼無聊的事帶妳來的。」青年推著她來到了一棟廢墟大樓的階梯前「啊,我忘了。」
看了看,這棟大樓相當老舊,連電梯也沒有,看來是上不去了。
「就這樣吧。」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想做甚麼,但梅爾已做好打道回府的心理準……備……?
「咦?咦咦咦!?」
青年將她揹了起來,輕鬆的爬上階梯。
「放、放我下來。」太丟臉了,梅爾手都不知道該放哪裡。
「這就退縮了嗎?真沒用啊。」青年依然輕鬆的上樓,彷彿沒有任何負重般。
梅爾只能乖乖的被逐漸的帶到更高的樓層,但她眼中毫無這廢墟的殘風破景,只剩下那隨步伐擺盪的白色馬尾。
『好懷念,這就是走路的感覺?』
「好了,我們到了。」青年打開了樓頂的大門,這讓梅爾大開了眼界。
平時坐輪椅是絕對不可能到任何樓頂來的。
而這裡位於邊陲地帶,高樓甚少,視線開闊,發著昏黃光芒的天穹照耀著大地,美不勝收。
「好漂亮……」
「啊……對,是很漂亮。」青年似乎沒甚麼興趣?
梅爾此時意識到了,自己其實並不想死,而只是想逃避現實而已,想必青年帶她來這裡就是為了讓她認知到這件事吧。
「謝謝你,我……」
「好,接下來該辦正事了。」
「咦?」
青年做出了比揹起她更令人驚慌的舉動,他托著梅爾的腋下,高舉到了大樓邊緣,站上了隨時都可能塌陷的圍牆。
「這、這太危險了!快、快下來!」
「噓,安靜,等我放手妳再叫好嗎?」